身体与灵魂驳难中的“罪与罚” | 金理评《爱人有罪》
当代中坚实力派作家艾伟的经典长篇小说代表作《爱人同志》《爱人有罪》在2022年再版上市了(点击查看上市书讯),这两部作品深入人性难以捉摸的深处,探讨了两性间的隐秘情感,均为艾伟超越时代的经典之作。
其中《爱人有罪》讲述的是一个遭受强奸的女性和一个被错指为凶手入狱八年的男性,这样两个千疮百孔的灵魂,仇恨始于错位的爱,在彼此的欲望中寻求救赎的故事。用评论家金理的话来说,小说对身体与灵魂的交相驳难的写作是惊心动魄的。
艾伟
艾伟曾说:“托尔斯泰在《复活》中处理涅赫留道夫的时候,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让他跟着妓女玛丝洛娃去西伯利亚赎罪,在他们的文化语境中,这一切是成立的。
而我在写俞智丽这样一个救赎者形象时,需要有充足的理由,我必须同我们时代的基本逻辑和现实感争斗。我动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动用了心理学上的 “快感 ”资源。最后,我以为《爱人有罪 》变成了一个关于人的丰富性的小说。”
今天小KEY就和大家分享一篇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评论家金理关于《爱人有罪》的书评。
《爱人有罪》
艾伟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2年1月
(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身体与灵魂驳难中的“罪与罚”
——读艾伟长篇小说《爱人有罪》
身体与灵魂的流变、驳难
八年前,当“这个城市还很朴素”的时候,俞智丽穿着时髦的裙装走过西门街,小伙子们长时间地跟踪,她“则抬着高傲的头一脸的厌恶,但内心无比兴奋”,“俞智丽感到身体里总是涌动着什么,有一种蓬勃的歌唱般的气息,好像身上正有一些像五线谱一样的蝌蚪在跳荡”……她曾经对身体的在场多么敏感而自豪呵。
这之后悲剧发生,身体开始被放逐,自从被强暴后她一直没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丑陋的……她说:‘身体是多余的东西。’”。再到五年前,当俞智丽意识到鲁建是被冤枉的时候,她曾经去过一趟监狱想探望鲁建,但在即将完成心愿的那一刻本能地逃逸了。
在回家的火车上,她不停哭泣不吃东西,“好像在同自己赌气她就是不想满足自己的食欲。她要惩罚自己”她帮助别的乘客递行李、倒开水、照顾老人和孩子、甚至打扫卫生,以至乘客以为她是列车服务员。中途终于因为饥饿过度眩晕了过去……
从这个时候开始,在俞智丽身上理性化的自我惩戒原则诞生了。它制造出一个不停忏悔的灵魂,进而将这个灵魂与身体对立。
对立的结果是多方面的,比如尽可能地控制人的原始情欲(王光福发现他的妻子是个“几乎没有什么性欲的人俞智丽一直是那么平静地面对他的,他常常觉得她那样做纯粹出于自我牺牲她自己根本没有快感可言”);
比如不断地和自己的身体斗争,这在上述五年前探监归家的火车路途上就开始呈现,并且变本加厉地膨胀,“从这一天起不管什么人,只要她觉得需要她的帮助,她就会尽力而为,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帮助别人这件事上”。
与其说这是“助人为乐”,不如说是在掏空自己的身体,以便让那个忏悔的灵魂疯狂生长。小说中描述俞智丽的感觉是“就好像胃部没有了物质就会产生精神之气”,惟有这样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这就是为什么读者在面对俞智丽时在那纯粹、高尚的“助人”背后总隐隐约约觉察到一种别扭。
即便是爱慕者陈康,在往俞智丽身上投射“令他高不可攀的圣洁和仁慈”的想象时,也会在内心嘀咕:自己“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像俞智丽只知一味行善”,“一味”就不免盲目。
其实是在“一味行善”之上有更内在的目的统摄着(正如俞智丽的自我表白:“他们都认为我思想好,其实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我发现这样做能让我平静。”), 而这样一种行善深深地掩藏着自我压抑与否定(通过自我否定来“让我平静”),排斥着人的自然性。这就是俞智丽这个人物让人产生别扭、僵硬感觉的原因所在。
这样一个强行将身体遗忘的人,在八年后与鲁建再度重逢之后,领受到一丝曙光的照耀:
自从跟上鲁建以来这身体像是不属于她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她的意志很难左右。那一刻她的灵魂像是出窍了,只感到身体的存在。就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的身体。那就像一场梦,既虚无又实在,既缥缈又可感可触。瑰色的气息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这种气息布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气息令她感到温暖。她的身体就像地下的种子,即使被一块石头压着,还是想钻出去,受到阳光的照耀。
身体开始复活,那个理性化的自我惩戒意志变得很难左右身体“自己的意志”,而原先不停忏悔的灵魂“像是出窍了”,“就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的身体”。俞智丽与鲁建发生关系,从最初的“有点慌乱”到心里面生长出“温暖的感觉”到“第一次感受到欲望……她的身体竟然敞开了”,“好像突然苏醒了”……
这个曾经将身体放逐而奄奄一息的女子,依靠着身体复活过程中绽放出的生命本体的欢愉、灿烂和创造力一步步走出生存的黑暗。“她的身体就像地下的种子即使,被一块石头压着,还是想钻出去受到阳光的照耀”。这样一幅敞开、苏醒、复活的图景无法不让人动容。
但问题是这一幅图景并不是明晰的。那个忏悔的灵魂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张扬而消失殆尽,相反它总潜伏在内心隐秘的角落里伺机反扑。当面对鲁建“某些时候的粗暴”时,俞智丽感觉“身体在受苦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得到满足”,灵魂似乎又卷土重来,成为背后的仲裁者,甚至“她的身体是麻木的,活跃的是她的想象”。
听了她的话他生气了:“我好好的 不是关了八年吗?”
她就流泪了。这句话是他们关系的全部秘密。这句话像一句咒语一样让她顿时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只羔羊或神的祭品。她只能把自己交出去。
写到这里可以和《爱人有罪》作一个对照阅读的是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同样是复仇和身体交织的故事。发生在生产队长与女知青之间,先是他在占有她之后违背了让她回城的交换条件,再是她在与他重修旧好之后告发了他。
当复仇、不甘、利益关系笼罩了整个小说时,当那个年代并不稀见的社会悲剧又将展开时,王安忆却将整个故事翻转了。她和他在岗上相逢,“开创了一个极乐的世纪”,男女相互交融创造、生命高度张扬……这座伴随着身体复活的“岗”,高高兀立在纠缠着灵魂、复仇与赎罪、伦理道德、现实利益的地表之上。而与本能、原始情欲紧密相连的创造力,所点燃的正是主体的新生与生命的再造:
她就像他的活命草似的和她经历了那么些个夜晚以后他的肋骨间竟然滋长了新肉他的焦枯的皮肤有了润滑的光泽他的坏血牙龈渐渐转成了健康的肉色甚至他嘴里那股腐臭也逐渐地消失了。他觉得自己重新地活了一次人似的。 他也像她的活命水自从暗底下往来她的身子就好像睡醒了又知疼又知热;她的骨骼柔韧异常能屈能伸能弯能折;她的皮肉像是活的能听话也能说话;她的血液流动就好像在歌唱一会高一会低一阵紧一阵舒缓。
对比一下,在俞智丽这里,生命的一度欢畅根本无法抵达新生:
身体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但当她从沉溺中醒过来羞愧无比。这种羞愧感一直都有但没有像现在那么强烈。他折磨她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充满挑战有一种把她拉下水的快感。他看穿了她。“他总是要检测我的低贱。”她想。
“我确实是一个低贱的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的行为都是可耻的。没有人像我这样……”她感到绝望。
《岗上的世纪》末了,王安忆写道:“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月夜。他经历了他那生死度外的七个昼夜,跨出这一座土坯茅顶的小屋。他不由地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想:天上的星星真亮啊!”
《岗上的世纪》
王安忆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罪的解决与罚的正当
贡斯当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忘记了一个基本道理:任何主权都必须由具体个人行使。一旦权威的实际组织开始操作时,抽象的主权者本身便无法行使权力,它必须将权力交给自己的代理人。任何政治权力,不论在抽象意义上如何代表人民,如何体现公意,在实际上它必然有少数人行使②。
卢梭
贡斯当
如果这少数人中有小说里姚力这样的人存在,那么悲剧就发生了。如果一切都是环境、制度之过,那么人到哪里去了?人本身算是什么?环境、制度不也是由一个个人构成的么?
也许没有一种社会制度可以避免罪恶,不合理与罪恶就藏匿于人心中的阴暗之域。由此我们发现艾伟在小说安排上的一个特点:
我在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会想起托尔斯泰的《复活》,托尔斯泰在个人内心的忏悔、赎罪等等之外,笔触通向的是一个广袤的空间。当时的日记里曾经保留过他在创作时的一些思路、情形,他有的时候会犹豫,比如要不要在作品中分析土地问题,比如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写到法庭的刑罚和荒谬③。也就是说这部现实主义巨著涉及到了革命前夜俄罗斯的很多社会问题。
《复活》
[俄]列夫·托尔斯泰
草婴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复活》剧照
金理,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文学评论家,现任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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